1.
時間。
時間是一種客觀存在。時間是一種尺度。時間是一種心裡的感受。又或者,如聖奧古斯丁(Sanctus Aurelius Augustinus)說的,「你不問我,我很清楚;你一問我,我卻不懂了。」
面對詩,我們可能得先避開霍金輻射(Hawking radiation),避開普朗克常數(Planck constant),我們的問題只有一個:「改變」。人們是如何處理改變的呢?過去、現在、未來,是與回憶、凝視、期望緊緊連結,還是一切都是「心不可得」?
又或者,「什麼是時間?」 「爺爺說是一個小孩,在海邊玩沙包。」
2.
《永遠的一天》從時間的詰問開始,或許因為這確實是一個以時間為主題的作品。不過,認真看Theo的每個作品,時間這個語彙顯然是他極為鍾愛的元素。
一開始,他對時間的玩味大概是透過兩個關鍵詞去思考它:創傷,記憶。《希臘近代史三部曲》原則上當然是建基於對法西斯主義的一連串批判論述,但儘管是《流浪藝人》如此接近紀錄片的形式,Theo始終沒有把重點擺在歷史重述的正文問題,事實上,他是一個詩人,他關心的永遠是自己的記憶。
因此,這個階段所創作的政治性作品,表面上似乎不斷在刻意強調年份的數字,但那並不就是他心中的「時間」。事實上,身為一個性好反骨的左派,這些作品一方面在「回憶」這個框架裡展演受壓迫者的創傷,一方面透過隱喻去反諷、抵抗獨裁者的威權與霸凌。 在池澤夏樹對Theo的訪談中,他也自承,創作《流浪藝人》的同時,他深刻感到右翼復辟帶給人民的政治高壓氛圍,儘管談的是1952年的故事,但有趣的是,「實際上是在說1974年的社會」。
換言之,這個時期的 Theo,時間是一種「過去意識」,它既是Theo所認識/認同的歷史,也是過去的記憶。
3.
下雪了耶。下雪了。下雪了。
警察一個一個的奔出警察局,許多人嘴裡都嚷著,下雪了。
最後,只剩下姊弟兩人,以及一個陌生的婦人。他脖子上的繩子掉了。婦人反覆呢喃著這句話。
姊弟兩人決定不理會她,他們必須逃走。姊姊帶著弟弟步出警察局。
外面正在下雪。警察們三三兩兩的站立著,一動也不動的仰著頭,彷彿一尊尊欣賞著雪景的雕像。
他們必須逃走。姊弟倆在街上奔跑,而所有的路人,也全都凝固在紛飛的大雪之中。
時間靜止了。除了這對姊弟,除了雪。
4.
《霧中風景》裡這段魔幻寫實的操弄,顯示出Theo在結束「過去意識」這個階段後,對「時間」有了更多的沈思。
事實上,《希臘近代史三部曲》的最後一部《獵人》裡,他的時間觀已經出現變化。這部經常被形容為「怪誕」的表現主義作品,Theo顯然不再滿足於歷史重述的敘述性而已,他對表現形式以及敘事導引都有更高的自我要求。我們甚至可以說,《獵人》之所以怪誕,並不只是「以舞台劇的框架作為隱喻結構」這個問題,更重要的是,這個框架讓Theo對「時間」有了更新的認識。於是,我們看到這個文本裡的時間被切割成零散的碎片,這些碎片不僅交融、混雜、重疊,甚至每個碎片裡的人物、事件都可以任意入侵到另一個碎片裡。
從這個角度來看,《獵人》之後的Theo,開始明白了「時間」並不是一種邏輯、一種次序,「時間」,是他作品裡的一個隱形的角色。
5.
一個女人牽著他,穿過街上的軍隊,遊行的人群,回到家中。
那是他年輕的媽媽。
媽媽領著他跟家人打招呼。奶奶,爺爺,叔叔,一家人都到齊了。被秘密逮捕的父親也回來了。
大家來到客廳,有人彈起了鋼琴,大家跳舞。新年快樂。1945年快樂。
便衣警察突然闖進家裡。他們一邊跳著舞步,一邊帶走了叔叔。離開之前,1948年新年快樂。
母親哭了起來。希望父親帶她離開。她很害怕。父親擁著她,又開始跳舞。
鋼琴還沒停歇。家人回到客廳,繼續跳舞。 最後你終於拿到許可。讓我們瞧瞧,讓我們瞧瞧。你們有多少人要離開?
人民沒收委員會的人來了。別管他們。新年快樂,1950年快樂。
大家繼續跳舞。但是,照片也被帶走了。鋼琴也被搬走了。
照片。最後一張照片。在這塊土地,這個海域旁,我們已經快樂地生活好幾個世紀。
家人一一走回客廳。聚攏。他最後走到整排家人的中間。
但他已經不是老邁、疲憊,不斷追尋失落膠捲的他。那是一個十歲的男孩,逐漸放大的,是一張夢裡才能見到的臉龐。
6.
在《尤里西斯生命之旅》裡,「新年快樂」這個經典的段落,也許正是Theo作品裡「時間」這個語彙的最佳註腳。
Theo的類舞台劇形式對於我們來說並不陌生,在《獵人》裡就曾經運用過。但在「新年快樂」這個段落裡,Theo利用一個單純的框架操弄了真實時間與敘事時間的矛盾,凸顯了文本主體與客體的辯證關係。這當然是一個後設性的設計,讓敘事導引除了訴說的衝動外,更暗示了歷史重述本身不可避免的弔詭。簡單的說,當時間的多層次性、非同步性被強調出來,「時間」就不再是隱含的背景,它藉由連續不斷的琴音,一次又一次的「新年快樂」,以及人物自由地融入/抽離等等活動,現身成為在場的客體,成為隱形的角色。我們看不見「時間」,但它複雜的表情,曖昧的舞步,尷尬的走位,每個閱聽者都能都能如實感受。
回到我們最先的問題:「改變」。不論是物理時間,心理時間,時間之所以被意識、被定義,都是因為「改變」。
Theo顯然對事物的變化非常敏感。要在一個場景裡,流暢處理了歷史、個人的改變,這必然要經過對時間的深思。不過,Theo並不滿足。他又要問,那麼,不變的是什麼?
7.
媽,為什麼?為何世事總是不如意?
為什麼?為何我們必須腐臭在痛苦與慾望之間?
為何我一生都在漂泊
為何當我難得有機會有幸使用我的母語時
我才有家的感覺?
當我仍能從寂靜中尋回失落或遺忘的話語
我的腳步才會再次迴盪家中?
為什麼?媽,為什麼...
我們不懂得如何去愛?
8.
亞歷山大在《永遠的一天》裡所提出的問題,讓安娜不再只是他憶念的妻子,而是不斷擴展成為時間的象徵。在這部作品裡,當死去的安娜透過她所寫的一封信件(自身的語言)被召喚到這個投射的空間,她的在場其實是讓「時間」這個角色現身,也因此亞歷山大是以即時的狀態「進出」他的回憶,而不是以過去的狀態來穩定整個敘事邏輯。這種書寫方式造成兩個效果,一是亞歷山大的主體性被拉高,干擾了閱聽者的客觀位置;二是不穩定的敘事邏輯,往往是孳生歧義的良好溫床。
時間在語言裡現身。問題是,時間正是語言自體解構的關鍵。書寫原本是用來對抗話語的流逝,但再完美的書寫也無法完美再現過去的情境。換言之,安娜的殘篇斷稿其實並沒有能力再現海灘的一天,除非,時間在此放棄它的本質,來到一個沒有改變的狀態,也就是,「永遠」。
詩意正是從《永遠的一天》這個命題本身的矛盾開始。時間的方向性、不可回溯性被顛覆、混淆,表面維持敘事導引的慣性,但這種擬態的背後卻是形塑一種壓力來迫使時間現身。這種壓力其實是「藝術」的必要條件,因為從藝術創作的觀點來看,「永遠」並不是逃避時間的宿命,事實上,「永遠」這個概念也可能解開了「時間」的種種封印,換言之,那不是放棄,而是釋放。
一個開放的時間觀,讓作品有一定的深度,但是另一方面,也需要更多的界線來收斂,避免意義漫溢的危機。「一天」、「回歸」、「孤雛」、「詩與詩人」、「愛」這些次系統,其實都具有繩子的作用,一方面表現出Theo一貫嚴謹克制的風格,一方面也約束了時間的展演的範圍。
於是,Theo其實是在情節的背後謹慎地進行著論述。當亞歷山大從一個疏離的人成為一個懺悔的人,Theo最後並不如我們想像的會留下開放式的結局,他給出一個答案,解決了文本的收口,也解決了他長期以來對自我的困惑。
「什麼是明天呢?」
「明天,就是比永遠多一天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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